在湖北省阳新县洋港镇上畈村的村委会不远处,矗立着一座雄伟古朴的建筑,它既非庙宇,也非官衙,而是承载着七百余年家族荣辱与血脉传承的精神家园——五林程氏宗祠。它不仅是鄂东南程氏一门敬祖收族的象征,更是研究中国姓氏文化、移民迁徙、宗族制度以及祠堂礼俗的一块不可多得的活化石。
一、五林程氏的源流:从徽州到湖广五林程氏的远祖,来自文化底蕴深厚的徽州篁墩。篁墩,自唐宋以来即为新安士族聚居之地,以程氏为最盛。程氏家族自西晋始祖程元谭担任新安太守并迁居于此后,世代簪缨不绝。南朝时的程灵洗以武功著称,为南陈名将,后代子孙繁衍成族,影响深远。程朱理学奠基人程颢、程颐兄弟,便是程灵洗的后裔。著名理学家朱熹,其先祖入徽首站即为篁墩,可见程氏在宋代理学文化中的核心地位。
南宋末年,随着蒙古铁骑南下、金宋战事不断,国家风雨飘摇,百姓流离失所,士族亦不能独善其身。程氏族人程泽,在这一历史巨变中,受命出守黄州(今湖北黄冈),却因战事惨烈、州城失陷,于任上遇难。
兵荒马乱之中,程泽之妻汪氏携五子程邺、程郾、程鄎、程鄱、程鄮,匆匆掩埋夫君遗体,扶老携幼,逃亡江南,渡江南下,在长江中游的兴国军朝阳里(今阳新县洋港、龙港一带)暂栖避祸。然战火逼近、民情隔阂,一家不得不分散谋生,五兄弟各择一“林”落脚,开枝散叶,自此,世称“五林程氏”。
五林所指,分别是:
大林(今上畈村程家栋):程邺(法通)之居;
株林(月台村瓦窑垅):程郾(法隆)之地;
青林(今木港镇一带):程鄎(法兴)之所;
柳林(通山县九宫山镇程许村):程鄱(法现)之居;
桃林(江西武宁):程鄮(法玄)所居。
“五林”不仅是地理标识,更是族群命运的见证,是徽州世族在元代社会动荡中“衣冠南渡”、湖广填四川、湖广开疆拓土的缩影。
二、程泽其人:进士、殉国与历史的沉默作为五林程氏的湖北始祖,程泽在族谱中的形象颇为神圣。据传其在南宋景定年间(1260-1264)中进士,出守黄州。然而,地方志书如《黄州府志》并未载其名,或因战乱造成史料散佚,不足为据却亦难证实。
乾隆年间重立的墓碑则称其“景佑登进士第,出守黄州,殉乱卒于官”。然景佑为北宋仁宗年号(1034-1038),与景定相差两百多年,显有讹误。这种混淆可能源自口耳相传与家谱抄录失真,也可能是出于避讳——在元朝蒙古统治下,公开纪念抗元殉国之人或有政治风险,族人不得不讳称“卒于官”。
程泽之墓原位于黄州府城清淮门外杏花园,明清两代有人守护祭扫。至清乾隆三十二年(1767),其后裔购回墓地,立契为据,又尝试将其墓入志黄冈县志,虽一度遭县令拒绝,最终于道光二十八年(1848)被采入志中。至今,其墓地大致位于黄冈市黄州区青砖湖路一带,虽历经沧桑,仍余碑可考。
三、宗祠的兴衰演变:一座祠堂见证七百年家族史程泽后人定居阳新大林后,逐渐繁衍成族。明洪熙、宣德年间,大林程氏第九代孙程廷富子孙众多,势成一方,遂建“富公祠”以敬祖收族。该祠初供六祖,包括得姓始祖程伯符、忠义名士程婴、南陈名将程灵洗、湖广始祖程泽、大林开基祖程法通、族群繁衍之祖程廷富。由此可见其祭祖体系不仅重血缘,更重精神象征。
历经明代战乱、清代重修,至民国二十七年(1938)毁于日军战火。抗战胜利后曾试图重建,终因战乱、财力不足而搁置。
2005年,族人再度集资修建宗祠,历时五年,于2010年基本竣工。2012年元旦,来自全国及海外的程氏后裔千余人齐聚于上畈,举行盛大的祠堂落成典礼。
2015年,宗祠顺应新时代乡村治理理念,被政府指导改造为村文化礼堂。祠堂在新时代获得了“第二次生命”,从祖宗供奉所,演化为群众文化活动中心,祠堂文化亦因此焕发新生。
四、宗族的延续与乡土社会的亲缘秩序从大林出发,五林程氏逐渐外迁,清中叶前已遍布黄石地区百余庄门,遍及阳新、通山、大冶,远至江西、四川、陕西、云南乃至海外。乾隆年间,桃林程氏后裔程万年中武进士,历任广西参将、四川游击,征战金川、入藏平叛,为维护国家边疆安宁立下功绩。
程氏宗族文化尤重仪礼,自明代起,五林程氏定期举办“接太祖”仪式,清明期间以木神像为代表,轮流由各庄接奉巡游。另有“吃长寿面”习俗,每逢丰年,于重阳节邀请年逾六旬(今已提高至七旬)的族老聚祠共餐,强化长辈尊荣与族群凝聚力。这些习俗虽形式朴素,却蕴含着深厚的家族伦理和乡土礼序。
尾声:一门姓氏的中国故事五林程氏宗祠的故事,远非一座建筑的史述,而是一次跨越七个世纪的中国乡土社会缩影。从徽州到湖广,从书香门第到血雨腥风的迁徙,从祠堂的倾圮与重修到新时代的文化转型,它记录着一个家族如何在乱世中守住根脉、在盛世中继承传统。置于中国姓氏文化和社会史的广阔背景中,它是一段真实、典型、绵长的民族记忆,值得深入研究与传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