拙庵程先生(程飞云)墓志铭
徐乾学
水部程拙庵先生,讳飞云,字培风,楚竟陵人也。东晋新安太
守程元谭裔孙有念五公者,宋元之际徙居竟陵东偏,曰洄河口。再传
天麟,徙廖家珰。四传繁始居邑城心街,遂世为竟陵右族。八传鹄
先生,高祖也,与兄鸿同肄举子业。鸿以正德癸酉魁楚榜,仕至通州
刺史。鹄课子宗稷,志未遂。稷生笃斋,为先生大父。德行文艺,有
声三楚,为博士弟子员,矢志魁天下;年七十,犹翔步棘闱。考讳士
杰,字脱颖,诰赠文林郎4。同产五人,齿最幼。笃行孝友,先人田
庐,悉让诸昆。筑室村东,迎养双亲终老焉。文学彪炳一时,持介节,
言笑不苟,士人咸敬礼之。子二。长乘云,字六御。积学,隐居,有三
代以上之风。次即先生也。
先生之夕,诰赠君梦神僧至其家,觉而生先生。诰赠君自课之,
七岁善属文。应郡试,有¨江夏无双”之称。诰赠君不欲小试其技,携
归楗户,恣其涉猎今古。久之,应童子科,见赏于学使者李公承尹
每试则冠曹偶。甲午,登楚榜第一人。典试者,家莘叟及赵公韫
退。两公皆文章宗匠,得先生跃跃自负,不啻欧、梅之于子瞻也。
先生天资英妙,六籍诸史百家言,寓目即成诵。快意之篇缮写成帙,
或风清月白、名花烂漫处,良友过从,出其秘帙。高诵一过,别有会
心;轩舞击节,旁若无人。读罢藏箧中,涉旬累月不一观。其操觚也,
意兴所至,娓娓数千言。或短幅清空华赡,无定式,一任气机之所止。于古文辞,喜司马、昌黎、眉山父子。于诗,喜太白、右
丞。于时艺,喜鹿门、陶庵、嘉鱼诸子12。余为诸生时,读其元
墨3,已知其所欣赏。语二弟曰:“三楚名元,自川楼、鹄湾后1,今
复见之。”越数年,吾季廷对第一,得缀先生年谱。比引见先皇帝,曰:
此甲午湖广解元也。”目送久之。时先生著青毡曳裾,华纨间未
免夺色,遂同进士出身。
先生性朴遨,子弟鲜衣,怒骂辄斥之。履任时,饮冰茹檗。
延客一如真率会,然大庆会集嘉宾良友,不吝肆设,务成礼霑接而后
止。其接人也,宽和而严毅。喜奖借后生,集社课校,多所成
就。族党中掇髙科登仕版、以诗文名者,皆岀其门。已亥春,携子婿
读书鄂城。黄公鸥湄为藩伯,课士江汉书院。先生以数艺杂诸生牍
以进,鸥湄愕然曰:“诸生中那得有此?”特置一座,敬礼备至。是秋
增会试一科,遂释褐南宫,候补司李,已而改铨邑令。
乙巳冬,诰赠君及孟太孺人后先弃养。先生哀毁骨立,凄感行
道。时景邑苦于征徭。先生偶检遗箧,见先人手书有“收户苦累”“邑
民无人造福”之语,怆然投袂而起,吁请于各宪2。盖景邑自明季积
弊相仍2),曰收户,日当年,蠹胥奸民,朋比剥噬。长吏又乐处脂膏
中。男女老稚,系累号泣(3,一邑鼎沸。先生廉得其状,闭户篝
灯2,条析缕陈,数万言,一夕而就。东走鄂城西走郢,数月过家门不
入。破产捐资,泣请宪司,力遵功令。税粮、驿站,悉领于官,一切
积弊概除。立石县治前,系累者释,转徙者归;比户焚香尸祝,喁喁然
有乐生之心。且孝友性成,未第时,授经村落间,胚脯之资2,悉
以奉甘脂。太孺人茹素数十年,别设斋供无缺。方两柩在堂,邻舍
火,先生叩天号呼,风忽转,无恙。爰卜佳城28,梦神示以向方夙兴。
如所往,果得善地。人皆以为诚孝所感,云:“甫登贤书,即以析箸田
庐,奉伯氏,训兄子如子、兄之孙如孙。”戊申,筮仕鹿泉。值久潦后
饥民十数万日集公厅,设法赈救,民免死徙。先生洁己爱民,一蔬
粒不苟取。出按户籍,自携青蚨市饼饵∞
方有事滇南也,禁旅更番骚于道。先生戴星出人飞挽,咄嗟而办。大弁恣睢,胥徒窜匿。先生单骑营伍中,挈羔酒往劳之
相对大嚼,有所需辄抗声曰:“吾民苦累剧矣,无可诛求。吾岂恋恋一
官者哉?”弁帅叹服而去。始至盗案数十,一经鞫谳,奏当悉平。乃
计诱渠魁,咸革心输款。盗至辄报,先生乘夜领数骑突至其所,皆
伏地就缚。黎明入城,邑民大骇。大辟中亦多所平反。宪司异其才
邻邑疑案历载不决者,悉付之。每谳决毕,坐公堂,烧椽烛,摇笔沉吟
顷之,爰书就,皆原本经术。无事钩距,修白鹿书院,进多士课艺,甲
乙之人文丕变。有遴入史馆者尝郊行,妇孺夹道拥观,咸目为瑞
人。有老妪数辈持新果以献,先生笑而受之,其平易近民,类如此。
壬子秋,余典试比闱,先生长嗣大夏以选拔占壁经元3。捷音至鹿
泉,先生大喜曰:“沆瀣一气,吾早知必出徐公门下也。”邑士大夫,
下及里胥野老,肩酒牵羊,跻堂上寿;榜联诗歌,遍张门廨,亦一时盛
事也。旋奉覃恩敕封文林郎,孺人苏封孺人,二亲皆赠如其秩。丁
巳考满,内擢行人司行人,士民拥泣,不得行为人,碑至今茕然道左。
是年,余兄弟始得拜先生于邸舍,握手如平生欢。先生出其《鄂渚新
诗》及其仲子大�诸刻示余3。余受而读之,矍然曰:“君家父子不
减眉山,岂第突过黄初,且浸淫乎汉氏矣。”无何�谕竹溪,卒于官。
先生方需次主政,家报至,凄然,�装归籍,杜门复理诸生业,课子大
夏、大复,孙方莘、方蕙、方荇等。次年己未,大夏成进士,旋宰山右黎
亭。先生命之曰:“利济苍生,莫便于令。须确然视民如己子,事事诚
求斯上不负君父、下不负所学也。”大夏至黎,一一如家治谱4。先生
子评选全稿《鄂渚新诗》《弄月堂集》,久已行世。
将以已巳年十二月,厝于五华山左4。爱驰一介于京邸,属余志
而铭之。东坡有言:“轼于天下,未尝志墓。独铭五人,以盛德故。”先
生道德文章,�耀千载;而与吾弟立斋同年谱,余与大夏属通家4,义
不容辞。先生生于明天启甲子年六月初九日戌时,卒于康熙戊辰年
十一月二十二日申时,享年六十有五。葬于已巳年十二月二十二
寅时,癸山丁向,土名八十冢。铭曰
南邦岳二,曰与衡4。九水北注,汉广江清。扶舆磅礴“,奇
气笃生。轶马班才,�龙绣虎。锦瑟和鸣,誉高卓鲁。蝤轩锡
命,�行篝羽4。帝咨摭采:“畴若予工4?”稽首拜让,佥曰:“惟
公。”公以诗人,例作水曹。云胡不就,偃仰林皋5。苍生望
重,实大声宏。穹碑道左,藓驳苔封。于门大启,槐荫满庭3。洪支
累叶,�组华簪。凌云一笑,驭彼赤虬。五华山左,蘧滋环
流。佳城蟠固,郁郁松楸。左襟右带,凤岭虎丘。官诰叠锡,媲
美泷冈3。庆流万叶,为龙为光58。
题解
本文录自清康熙三十一年(1692年)版《景陵县志・卷之六》第25页。原题
为《清敕封承德郎拙庵程先生墓志铭》。
徐乾学:字原―、幼慧,号健庵、玉峰先生。江苏昆山人。顾炎武外甥。探花。
与弟元文(状元)、秉义(探花)皆官贵文名,人称昆山三徐。刑部尚书。
注释
[1]水部:参见本书魏裔介《水部
7]典试:主持考试
公(程飞云)寿序》题解。
韫:音yun
[2]右族:豪门大族。
8]欧、梅之于子瞻:苏轼参加礼
3]翔步棘闱:指参加科举考试。部考试时,欧阳修是主考官,梅圣俞是
翔步:缓步。比喻可以从缓进行的事。判官。苏轼,字子瞻。
棘闱:科举时代试院的别称。古代试
9]清空:古代诗学概念。指空灵
士,用棘围试院,以防止弊端,故称。
清雅的诗歌审美境界。
4]诰赠:明清对五品以上官员的
华赡:华美富丽。多用以形容
曾祖父母、祖父母、父母及妻室之殁文辞
者,以皇帝的诰命追赠封号,叫诰赠。
气机:指行文的气势。
5]楗(jian)户:闭门。楗:竖插在
[10]古文辞:古文和辞赋。古文
门闩上使闩拨不开的木棍。
是与骈文相对的概念。
6]童子科:科举考试中为儿童、
司马、昌黎、眉山父子:指司马相
少年设立的科目。
如、韩愈和苏洵、苏轼、苏辙父子。眉
见赏:被赏识
山:苏轼的代称。苏为四川眉山人,
曹偶:侪辈,同类。
故称。 |
发表于 2024-7-9 19:54:25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