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山人传

程远辉

程山人传

侯子日：自昔通人、介士曷尝不并列天壤乎?今时俗尚通，而畸人则靡述者何也?以贵耶，则桓褐有常贵；以安耶，则章甫多后责；彼根楠中规矩，樗栎弃绳墨，中也者贵也，弃也者贱也，卒之所贵有不受斫者乎?而贱者以全。且君子得时则犬行，不得则龙蛇，榱栋而不异广莫，堪岩而不异庙堂，则奚贵奚贱哉?以余所睹程山人，则隐而见身，贱而道贵者也。有以自列于后世，岂与彼枯槁寂寞者同乎哉?

传日：山人程氏，歙人也。世家临河之上，名诰，字自邑。幼负奇气，不肯为诸生。日："今仕道如吾身，焉用是百骸，臣妾我也。''去读书，慨然日："适吾适足矣。且吾宁能万斛之舟而浮于江湖乎?不能也。然则并木之泔以游乎溪渚之间，真吾所宜。"于是，人从而称之泔溪泔溪云。

山人既自诡，以为昔贤远游，肆力其文，常寓诸山川。于是，泛钱唐，道吴门、淮南以历宋、鲁之都。却棹荆、郢，溯沅、湘，经粤与闽以归。卧山中久之，又起适汴，西抵秦、晋，登太华赋诗，出大梁，持谒空同李先生。一见语合，先生日："子之诗，异时以散置名家，不别矣。"自是海内士争序论山人诗，而山人亦益纵横作者之场矣。

又二年，游武当，出汉、襄。汉、襄枣阳王贤下士，山人奉书踵门日："江左布衣窃闻大王之高谊，善文章，且夫南面称孤，而不挟贵以卑天下之士，天下士莫不愿抠衣秉警大王之门者。某服膺久矣!尝以为男子生而弧矢，志四方，故每闻奇山水，辄不远万里而命驾。天下九州涉，历其七，所在瑰奇文儒之彦毕造，讨究指归。况兹祭风云之会乎?伏谒待罪殿下。昔梁孝之于邹、枚，陈思之有仪、粲，单咏琐语犹足耀当时，骇后世。大王盛德，越梁、陈远甚。傥不以长揖拒，某或其人也。"王即延山人人，礼之上客。

明年，山人游蜀，蜀士皆礼敬山人。有飞霞子韩懋者，泸奇士也，致书山人甚恭。山人答其书千言，略日："某放浪不羁人也。从游名山，今二十稔，自惟小局于管窥，大拙乎瓠用。计乃在选长林，卧大壑，撰一家言以托不朽，使隐聃、穷卿不专美于前，乃区区素抱也。"蜀中由是益奇贵之。山人家故饶，游既久，则尽糜其囊金，赀落而窭也。意度自若，与所善郑玄抚十五人，结社于天都，咏愈豪。天都者，黄山最高峰也。常有霞萦焉，则又称霞城。山人居十六年，而安平故人朱君日藩投书，愿割田资山人，使耕射阳墟中。山人叹日："吾计息肩是矣，乃复当就食射阳之墟乎?"然山人高朱君，为一往，至则延之泾上之园。居九月，会淮涨，田半湛溺。慨然日："曩吾志固不在是。"因谢诀去，依黄山云。山人性方直，与人语必达其志。然颇择交寡耦，非深知山人，山人不为之尽。诗集若干卷传于世。

论日：观山人自逊于舟辑而泛泔，尝日："我犹有瓠之虑也，其拙于用大明矣。"及读其赋，又何感愤之深也。与语上下古今，泓博流宕。固瞰于世故，将非知其大而守其小，知其巧而守其拙者耶?余家海上，习见渔者远浮，至不虞，即欲胶其舟而不得。乃知山人非乏济胜才也。而夷犹于卜居者，意念深矣。稼隐凌处士传

夫仕宦子弟，大率襁褓而睹贵富。驯至乎豪奢，袭纨绮以第宅供帐相高下，其居固然。然而其父兄鹑衣觳食之风微矣。如凌处士，察其行事乃与彼仕宦子弟异，斯非杰然贤者哉?

传日：处士维扬通州人也，讳某，字德甫，其先湖湘人。元季，万一翁徙通州。万一生万七，万七生子实，子实生仲礼，仲礼生守约，守约生碹，以孙贵，赠右副都御史。子二：长石岩公，讳云，以子贵，赠右副都御史。次达庵公，讳雨，善藻鉴。尝语兄日：吾凌先世有仁泽，显乃在兄二子，为延师教之。后二子者并举进士。长芹溪公相，起御史至都御史；次龟田公楷，官郎中。而凌氏果奕奕显矣。

达庵公生处士，为人醇朴长者。性至孝，事亲视膳候寝，至老弗倦。居丧哀毁骨立，感动邻里。又尝谓："一体唯吾昆弟耳"，事兄材，甚谨。弟枋幼，婴疾，抚之备致，以故一时称孝友，咸最凌处士焉。处士家素饶，顾俭勤，瞿瞿有素儒风，尝叹日：唐虞之世，有颖阳孔氏辙行而沮、溺耦耕，岂其薄舜、孔而不由哉?亦各其志也。士生明盛时，进则名臣，退则良农，而独不闻田畔之歌日："稼彼稂山，桑者间间。海门之波高乎山，而独胡为乎渔其间"，斯亦足以辩矣。因自称稼隐稼隐云。当是时，芹溪公官盛尊显矣，处士亲叔父，又雅素赏识有恩。或劝处士不可乘此时乾没为子孙计耶?处士谢日：吾幸不乏，奈何取非义。顾益喜施，而能伸缩为讦阔计。西关外地，海冲也，处士预议宜建崇楼，以为海上即一日有事，据大势而运兵犹掌上矣。其后程太守问便宜，既又白西关之南建关门，则寇至不宜突。于是皆以属处士经营之。因又捐助凡若干金。人谓凌处士临财，不务入而更多出也。然处士善行非一，早丧偶孙氏，竟不再室。其父仕归，无以为家也，处士日："于我乎养。"母党之孙孤茕也，处士日："于我乎归。"或劝幸有赀财，何不鬻一阶?笑答日："将耀闾貌耶?"久之疾剧，请祷祠不许，召诸子谕之："丧务乎俭。"而孝悌力田之语，谆谆三复焉。遂正襟而没，年六十有二。丈夫子五人，孙男十一人。

侯子日：余游京师，善处士子东京君，恂恂向学士也，得尽读凌氏谱牒，其上世虽不仕，然发祥远矣。至中丞，遂兄弟联翩，瓞先瓜后，有以夫。然处士自序隐稼耳，及按诸公所称说，处士之行事，盖种之仁，而耕之义，耨之礼者也，其亦异乎世之干仓万箱矣。彼居朝为市门相骛，以所期物在其中也，而猥日"宦贾隐"，视稼隐处士能勿恧焉!嗟乎!以一稼隐而恧彼仕宦者，顾其人可无传哉?

龙门集-(明)侯一麟